第379节
??“他们是该高兴。”她又说,然后安抚的替陈景掖了掖被子,“陈大哥,我们也该高兴,他终是不用留在那黑暗的地底,也不用再受那长长久久的烹煮之苦了。” ??陈景动了动嘴,默默无言。 ??她弯唇,像是喃喃,又像是劝说,“世上最容易的便是死了,死是最超然的解脱。赵十九他好算计,他是从不肯吃亏的,临死也要占我便宜,他死了,倒是开心。” ??“楚七……”陈景的声音,似在呻吟。 ??夏初七仍是笑,定定看着他的脸。 ??“陈大哥,我与他这梁子结大了。” ??…… ??一个人的生命只是一段符号。 ??一个人由生到死,只是一段虚无。 ??灵魂不再,肉身若何,又有什么? ??出了营帐,夏初七没有去那正在紧张收殓的灵帐,而是缓缓步出了大营,迎着风雨,深一脚浅一脚的迈着步子,踩在厚厚的积雪,往阴山南坡走去。 ??郑二宝在她背后,默默跟着。 ??她的脚印小一些,郑二宝大一些。有意无意的,郑二宝似是在丈量她的脚印一般,每一次落地,都踩在她的脚印上。 ??他发现,她走过的每一步,距离几近相等,竟是那般的匀称,丝毫没有凌乱和仓惶。 ??靠近阴山南坡,陡峭的山麓,呼啸的寒风,直灌入衣襟,似是还在叙说那一日的惨烈。 ??夏初七仰头看了片刻,花了约半盏茶的工夫,才爬到了一个可以望见坡地和营地的石崖顶端。 ??站在此处,她久久无言。 ??这块土地,经过大晏军队的挖掘,已然与往日不同,她在想,到底是谁将火药点燃的? ??她也在想,雪山时,赵十九应当逃命的,可他却冲入了军囤。 ??他那个人,总是那般不声不响的好。 ??闭了闭眼,她又笑。 ??除了好,他也总是那般不声不响的坏。 ??慢慢的,她走向坡沿,张开了双臂。 ??“王妃……” ??郑二宝低唤了一声,被她的举动吓住了。 ??“你在做什么?” ??另一道比郑二宝更冷沉的声音传了过来,不等她回头,人就被他席卷了过去,卷入离坡沿足有一丈远,再一次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。 ??她屁股吃痛,抬头看着他。 ??“该我问你吧,你在做什么?想摔死我?” ??“我,我没有掌控好力度。”东方青玄看着她,眸光略略沉了一瞬,又扬唇浅笑起来。 ??一只手做事,他还不习惯,平衡度也不好掌握,原本他只是想拉住她,不想竟是摔了她一个大踉跄。 ??自嘲一笑,他一步步走近,娇娆姿态。 ??“我以为你……” ??“以为我要自杀?”夏初七打断了他的话,拍了拍身上的雪,唇角弯了弯,“不过是找到了尸体而已,没什么大不了。你不都说了,早晚的事。再说,即便要寻死,我也不能这般死。这样摔死,下去见他,都没脸,投胎也不会长得好看,万一他还嫌弃我怎办?” ??她似是玩笑一般说着,情绪比东方青玄想象中更加轻松。说罢,她看了看那一袭红衣,慢慢走过去,抬起他的左手,眉目间添了一些隐晦的担忧。 ??“昨夜有没有幻肢痛?” ??东方青玄抿唇,妖艳的眉眼挑起,笑了笑,低下头来,看着她白皙的手在他的胳膊上移动。 ??“无碍,这点痛不算什么,本座受得住。” ??“痛得紧了,我可以给你针刺麻醉。” ??东方青玄的手,那日插入石蟠龙的嘴里,被机括齐腕绞断,虽然有孙正业包扎治疗,可大概他并未配合,她那日看见时,肿浓发炎,极是骇人。经过这几日的治疗,伤势终是慢慢好转。但愈合时,持续性的“幻肢痛”却极是折磨人。每每这时,他若难忍,她便为他施针麻醉,缓解疼痛。 ??“也亏了你,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。” ??“疼痛总是有的。等伤愈合了,也就好了。” ??他似是在自我安慰,又似是在为赵樽的死劝慰她。夏初七自是听懂了。抿了抿唇,轻唔了一声,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,淡然地转头看他。 ??“可有查出什么来?” ??东方青玄对她莫名跳转的话,微微怔忡下,才莞尔一笑。眸底里对她的欣赏,没有遮掩,“那日雪崩太过惨烈,死了许多人,我查了这些日子,尚无头绪。不急,总会水落石出的。” ??“嗯,雪大了,回营了。” ??她调转过去,挪了挪身子,便要往坡下走,东方青玄看着陡峭的坡地,想要伸手扶她,却被她拒绝了。回过头来,她朝他一笑。 ??“他不在了,路总要我自己走的。” ??他微微一愕,唇角扬起,似笑非笑。 ??“路还那么远,一个人走,累了怎办?” ??夏初七没有回答,默默的下了坡,又走了好长一段路,直到三个人快要步入大营时,她才慢慢地回了一句。 ??“大都督,于我而言,世上再无比生死更远的路了。” ??东方青玄浅笑,“你这般,到似变了个人。” ??“有吗?” ??“有。” ??“人总是会变的。” ??听着她淡然的声音,东方青玄璀璨的眸子微微一暗,手抬起,似是想捋一下她的头发,可最终,掌心抚在了腰间的绣春刀上。 ??“七小姐,其实世上最远的路,并非生死。” ??夏初七脚步微微一顿,大步迈入了营中。 ??正在这时,外面一队马蹄声,踩着积雪飞奔而来,领头的人举着一幅翻飞的旗幡,人还未至,声音便传了进来。 ??“圣旨到。” ??这个时候来圣旨,众人皆是面面相觑。 ??夏初七回过头去,看着东方青玄。 ??“看来你说对了。” ??来者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娄公公,他风尘仆仆翻身下马,肩膀上似是还有未化的积雪,看了看营中僵滞肃穆的氤氲,不解地愣了愣,长声唱着。 ??“圣旨到,晋王赵樽接旨。” ??他说完,无人回答。 ??莫名其妙地抿了抿唇,娄公公环视一周,未在人群中发现赵樽,又蹙了蹙眉头,高声喊。 ??“晋王殿下呢?。” ??没有人回答他,除了呼啸的风声,久久无言。终于,身着战甲,满脸尘垢未清的元祐走上前去,指了指离大营不远的一处黑白灵帐,轻轻扯了扯嘴角,笑了一声。 ??“娄公公,宣旨吧,他听得见。” ??娄公公微微一怔,整个人石化般僵硬在了当场。人没了,旨如何宣?但是,看着场上众人皆纷纷跪地,他迟疑片刻,终是神色凝重地展开了黄帛圣旨,拔高尖细的嗓音,字正腔圆的念。 ??“奉天承运,皇帝制曰:晋王赵樽于洪泰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奉敕北上,肃清敌寇,先后收复永宁、大宁、开平,尔后引军北渡滦水,于卢龙塞大破狄军,令哈萨尔败走遏都……终日乾乾,攻城拔寨,以令社稷稳固,寰宇生辉。北伐此役,功在千秋,利泽后世……即日起,北伐大军返朝归故,朕将设十里红毯,百官大宴,为神武大将军王接风洗尘。” ??停顿此处,娄公公的声音,已有些哽咽,他终是念到了最后一段,“另,朕夤夜难眠,思之念之,盼吾儿速归,承欢膝下……” ??“思之念之,盼吾儿速归,承欢膝下。” ??“思之念之,盼吾儿速归,承欢膝下。” ??脑子里一遍遍响过这句话,夏初七笑了。 ??圣旨若是早些日子到,又何至于此? ??如今再来褒奖他的丰功伟绩,不嫌迟吗? ??跪在角落里,她唇角讽刺的一勾,抬起头,看了看阴压压的天空,又看向晃动着白幡的灵帐,似是看见了灵帐中那一个装殓尸体的黑漆棺椁。脑子微微一热,视线模糊起来,仿佛看见一角黑色的披风在眼前飘过。 ??赵十九,你是听见了吗? ??寒风中,久久无人应声。悠悠的风声刮着,旁人又说了什么,她并未听清,响在耳边的,似是北伐军开拔时,赵樽在京师南郊的点将台上那一句话。 ??“惟愿以身蹈之,北狄不驱,必马革裹尸,誓不还朝。” ??又似是回光返照楼,他说,“后来我的胜仗越打越多,父皇也会欣赏的看我……” ??…… ??如果眼还能睁开,人总能活下去。 ??不管这个世界是天晴,下雨,还是冰雹。 ??皇陵停止了挖掘,大晏准备撤军,北狄也吁了一口气。阴山大营之中,已经在准备回京返朝的事宜。 ??北伐战役结束的旨意,不仅传入阴山,也传到漠北,还传到辽东,持续了整整一年零九个月的战事,终是宣告结束。 ??圣旨到的那日,东方青玄草拟了丧报,交于娄公公,丧报上言,“晋王赵樽,于洪泰二十六年腊月二十六,殁于阴山。” ??将士们拔营了。 ??一个个的军帐收拢了。 ??那临时搭建的灵堂上,香案还未去撤去,上面摆满了祭品,插着燃烧的香烛。一口黑漆的棺椁,安安静静地摆放在灵堂的正中。 ??香案前的油灯,一闪一闪。 ??算好吉时,道士还在做法。 ??赵樽殒命阴山,但灵柩和遗体还得运回应天府。道士要招魂,要施法,手里拿着法器,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言词,念念有声。 ??夏初七看着他,只是想笑。 ??这般能招来他的魂吗?她不信。 ??她什么也没有做,就像一个旁观者。卯时,北伐军的先遣部队开始离开阴山了,他们也将带着那一口黑漆的棺椁。